告别2018 | 陆晓娅:写遗嘱是一种人生规划
发布日期: 2018-12-27 返回

文 / 生死学探索者与传播者陆晓娅 编 / 干玎竹

【搜狐健康】52岁那年,我大学里最要好的朋友去世了。

上世纪80年代初,好友跟随丈夫去美国读书,然后就留在了北美。后来很多年,我们就失去了联系。突然有一年,他们回国探亲,她丈夫通过114找到我们单位,把我从茫茫人海里“捞”出来,开车带我去见她,给她一个极大的惊喜。我们都特别高兴,拥抱在一起。当时我觉得,随着我们年龄渐长,也许我们到晚年可能有更多的机会相聚。

但是当我再见到她的时候,是在北京肿瘤医院里。我还记得我一走进病房看见已经形销骨立的她,我实在是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。

我这位朋友去世以后,她女儿跟我说,“我们在妈妈遗物里找出一张底片,那是妈妈带回来为自己的葬礼准备的。”

在华人文化里,可能都觉得讨论死亡是一个非常难以开口的事情。我不知道我的这位朋友有没有写下遗嘱,或者在临终的时候跟她的家人有没有过深入的交流。我猜可能是没有的。因为这张底片也是她女儿在她去世以后才发现的。

在我的这位朋友离开以后,我写下了人生的第一份遗嘱,那个时候我大概五十二岁。

生命越复杂、层次越高,受死亡的威胁越大

人类是对时间有感知的动物。我们知道时间过去是不复返的。就像我们的人生,至少在目前的三维世界中,是一条单行线。这是人类一个非常宝贵的特性,是我们和动物非常非常不一样的一点。

此外,人类不仅有对时间的感知,而且还有自我意识。我们都知道,自己和周围的人不一样。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,一些心理学家做了一个特别好玩的实验,他们想看看哪些动物能够认出镜子中的是自己,发现了只有很少的动物能够认出来,比如说某些大象、鲸鱼、海豚,一些特别聪明的鸟类。这些都是智商特别高的动物。也正是这些动物,在同类死亡的时候,会有一些慌乱不安,一些哀伤,甚至还会在同伴的遗体面前久久不愿离去。我们可能都在微信上见过,一条虎鲸妈妈在小虎鲸死后,拿头顶着它游了一千多公里,17天之后才放手。

人类是最聪明的动物。人类的创造,已经完全改变了地球的面貌。可是,有人认为上帝跟人类开了一个终级玩笑,他让人类成为最聪明的动物,但同时要付出一个巨大的代价,就是作为有自我意识,能够感知时间的人类,心里会明白自己早晚会死。对于死亡的焦虑和恐惧会一直存在于人类的意识和潜意识中。

人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会死?因人而异吧。随着大众媒体的发达,有些孩子在两三岁的时候,就意识到了。我在讲课的时候,就有老师说,三岁的女儿问自己:“妈妈你会死吗?妈妈,我会死吗?妈妈,我不想让你死,妈妈,我也不想死。”

三岁的小孩子就知道了死这件事,而且这种恐惧会陪伴我们一生。就像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说的,“生命越复杂、层次越高,受死亡的威胁就越大。”

虽然我们这一辈子都会生活在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中。不过人类太聪明了,我们也有很多办法来应对,会努力把给这种焦虑压制到我们的潜意识里,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。有意或者无意中忘记我们都会“死”这件事,这样才能干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。我们忙着学习,忙着上班,忙着养儿育女,忙着吃喝玩乐,这种时候我们不会被死亡的恐惧所搅扰。

但是,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对死亡的恐惧,就会突然冒出来。有时,我们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,会让我们突然发现死亡离自己很近,我们会对丧失感到哀伤,会对死亡感到恐惧。

唯有面对死亡之时,一个人的自我才真正诞生

我朋友的离开,就是这么一件事情。那一年,我写下了自己的第一份遗嘱。

我现在还记得,我写遗嘱时候那种心情。开头的时候,我没有觉得写遗嘱有什么好困难的。但真当我开始动笔的时候,我觉得还是挺难的。我开始感觉,如果就此和这个世界别过,还挺舍不得的。后来我想,我还有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事情?我也有点欣慰,总的来说,我的一生虽然特别渺小,特别微不足道,但是我至少努力把这一辈子放在“让世界变得更好”的天平这边了。

当我写到我想跟我先生,跟我女儿,跟我弟弟妹妹说的话的时候,我忍不住流眼泪了。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,爱和亲情,特别珍贵。我在遗嘱里留下了我想对他们说的话,想对他们表达的感谢,想告诉他们这些年他们给予我的爱,给予我的支持,给予我的滋养,对我来说有多么的宝贵!我把这些都写下来。

后来我的电脑崩溃了,我的第一份遗嘱呢也就消失了。到了2010年,我做了一场手术,医生给了我一个特别“暧昧”的诊断。我决定再写一份遗嘱。那天应该也是冬天,很安静的一段时间,我就坐在电脑前,把我的遗嘱又写了一遍,之后我又改了一下。

我突然想,我都57岁了,我的同龄人是不是也该做这件事情了?我知道戴安娜是32岁写的遗嘱。遗嘱里提到如果她过世,她的首饰要给两个儿子的王妃,所以两个王妃结婚时戴的都是戴安娜的首饰。

那会儿还没有微信群,我把通讯录里所有跟我同龄的人扒了一遍,给他们群发了电子邮件。

我的朋友们的反应各不相同。有一个朋友跟我说,陆晓娅你也太悲观了吧。还有一个朋友说,太早了点,你看现在我妈都还活着呢,我写什么遗嘱啊?还有一个朋友干脆略带讽刺地跟我说,“50岁就写遗嘱,每年改一遍,你这叫‘与死俱进,不断创新’”。

还有很多朋友,给了我非常积极的回应。比如有一位朋友是这么说的,“陆晓娅所言甚是,如有交代还是提早为好,知天命者为君子,生是偶然,死是必然,生命是过程,死亡是归宿,认真活着,笑着面对。”还有一位朋友告诉我说,“从2006年爸爸病重至今,2008年母亲突发心梗,4天病逝。我从疾病和死亡中学习到太多,也许真该联手做点什么,以帮助更多的人可以好好地生,从而可以做到从容地死。”

更让我没想到的是,有一个朋友告诉我,Ta 30岁就已经把遗嘱写好了,那时候还没有电脑,Ta是手写的。还有一个朋友说不光要写遗嘱,应该开始想想自己的墓志铭要写什么,我们不妨分享一下自己的墓志铭。这哥们给自己写的墓志铭是“这家伙活得像个汉子”。还有另外一个朋友的墓志铭是“这个人是淘气淘死的”。

一位朋友告诉我说,她两次准备写遗嘱,但是都没有写下去,一提笔就会掉眼泪。但是,在癌症转移之后,她咬牙写完了遗嘱。现在我身上戴的这条红围巾就是这位朋友临终前亲手为我编织的。在她去世以后,她先生送到了我《影像中的生死学》课堂上。我猜她一定在遗嘱当中表达了她对家人的爱,而这份爱在她离开之后,也一定还陪伴着她的先生,她的女儿。就像这条红围巾也在陪伴着我,给我力量和勇气,能够成为一个生死学的探索者和传播者。

正如我在《每一个过了50岁的人都应该写遗嘱》文章中的思考:“当你勇敢的面对来日无多的现实时,你才能更好的珍惜每一天,活好每一天。与其拼命努力去增加生命的长度,不如好好的改善生命的质量,与其把自己活成个行尸走肉,不如让自己活着的每一天都变成节日,学习的节日、工作的节日,创造的节日,思想的节日、美的节日、爱的节日。”

写遗嘱也是一种人生规划

过了60岁以后,我现在又增加了一个仪式,每年的生日我要改一遍遗嘱,这是我个人的一个仪式。

不断修改遗嘱是为什么?其实我觉得修改遗嘱就是自我对话的过程。我会想,我到底能够活成一个什么样,我是谁。人生是一个单程票,在未来的旅程中,60岁的陆晓娅,61岁的陆晓娅,62岁的陆晓娅,还有梦想吗?所以,撰写和修改遗嘱,对于我来说变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生命成长工具。

我有一个好朋友叫杨眉,也是一位心理学教授。她认为,写遗嘱也具有精神成长的作用,那是反馈,同时也是前馈,是未来人生的规划。

头发都白了,还要规划人生吗?不瞒大家说,我刚刚找了一个生涯规划师给自己做了一个生涯规划。当然不断修改遗嘱的过程,也是不断对我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事情去排序、去优化的过程。哪些事我现在可以放手了,有没有一些事情,我要不做会觉得有点遗憾?比如说我退休以后第一件事是创办公益机构北京歌路营。但是在我60岁那天,我跟歌路营的小朋友说,对不起,拜拜了,你们继续吧。为什么我要做这样一个重大的选择?因为我觉得还有一些生命的潜能没有发挥。歌路营是服务留守儿童、流动儿童这样一个组织,我们的服务对象都是小学生,中学生。但是我觉得这一辈子读了好多杂七杂八的书,我特别适合教大学生。

所以我跑到北师大开了一门很奇葩的课叫《影像中的生死学》。结果它成为北师大的“秒选课”,我这个课一上线,一秒钟就被学生抢光的。

所以对于我来说,从52岁写第一份遗嘱到现在的10多年,写遗嘱的过程就是我不断思考自己生命的过程,也就是我向死而生的过程。

退休10年来,我做了很多很多事情,我还出版一本自己新的著作叫《影像中的生死课》。当这本书出版的时候,我突然觉得我不怎么怕死了,我父亲是60出头,肝癌去世的。去世以后,他留下了他的第四本书,一本没有完成的书稿。他最后再也没有力气把它写完。

现在,我活过了我父亲的寿数,出版了自己的第四本书,我突然有一种很放松的感觉,我觉得命运已经待我不薄了。除此之外,我还在在全国各地为大学老师开工作坊,传播生死教育的理念和方法。我刚刚从南宁回来,那是我第15期工作坊,每一期工作坊有40—60个大学老师,我会把我所有的课程资料无偿跟这些老师分享,我知道很多老师也开始在大学开设类似的课程,特别是一些医学院校的老师。

我觉得特别欣慰,我一个人能够面对多少学生呢?现在有好几百个老师参加过我的工作坊,他们面对的学生远远多于我。

我还在持续学习,比如今年我在“得到”上开始听课。10年来我做了很多事情,是因为我有一个向死而生的态度。

坦率地说,我观察了很多我的同龄人,看到他们每天坐公交到公园,然后在那打牌。我觉得那样一种生活的态度,不是我想要的。我希望第一还能够贡献社会,第二我希望晚年过得有意义,有意思,这是我的追求。

圣奥古斯丁说过,“唯有面对死亡之时,一个人的自我才真正诞生。”法国作家蒙田说,“我们房子里应该有一个面对墓地的窗户,它能让我们的头脑保持清醒。”我前天也刚带了一帮年轻的心理治疗师探访公墓,他们有很多的感触。

欧文·亚隆是我特别喜爱的一个心理治疗家,他曾经陪伴过很多的癌症患者、艾滋病患者和老年人。他发现,人们不自觉地用种种方式,与人之必死所带来恐惧做斗争。这斗争的成功,带来的不是不死,而是死得坦然和平静。对死亡的恐惧常常与人生虚度的感觉紧密相关,一个人越不曾真正活过,他对死亡的恐惧就越强烈。

我希望我能够特别平静和坦然的和这个世界告别,所以我就用向死而生的态度,来想一想,我还可以做一些什么。

最后,分享下我父亲的遗嘱。我父亲临终前用他非常颤抖的手写下来,遗嘱最开头的话是“健则行,倦则睡尔。渺渺溟溟,如归大海,如归苍穹……”

父亲是我的榜样,感谢你,我的父亲!